朋友離開瞭人世。我因之失去瞭靈性,所有的思維散發出去,在空氣中遊蕩。哀痛從四支銅管樂器中滲出來,節奏異常緩慢,夾著停頓,揪心似地拖住人們最後一次送行。我輕輕摘下胸前佩帶的白花,小心地放在靈柩頂上。透過玻璃罩,依稀辨認出他往日的安詳,消瘦的臉龐,愈顯執著和沉穩的眉。
與他初次相識,非常偶然。那是在十八年前,學校組隊參加瞭城市橋牌甲級聯賽;第一天的賽績很槽糕,24%的勝率導致校隊瀕臨降級的深淵;四位主力選手因誤會而失利,當場就吵鬧起來,大聲地指責自己的搭檔。因為擾亂賽場次序,又被裁判予與重罰,雪上加霜。領隊臉色鐵青,憤恨地罷免瞭其中兩人的參賽資格,決定馬上從學校調譴臨時替補隊員。於是,我和他被召喚,突然相遇瞭。瞅著他162公分的矮個兒,平板寸頭愈顯短促的界限,寬邊眼鏡後那雙沉著的眼睛,卻努力散發出樂觀的情緒,我暗自高興。這位性格相投的新夥伴,熱烈地與我握手,仿佛等候瞭許久。隨即兩人便約定起一些細節來,協調相互之間的理解;他表現出極大的寬讓,大多順從我的定約習慣和觀點。
有橋牌大師說過,尋覓真正的橋牌搭檔比擇偶還難。也許各自都珍惜這難得的合作,也許是兩人的性情天生相近,在我們初次比賽的每個定約裡都盡量為對方著想,避免發生誤解;偶爾發生失利,都爭相勇敢地承擔起錯誤,把嵌滿包容和鼓勵的目光投向對方,竟然達到奇跡般默契。當天四輪比賽的戰績令人吃驚,96%的勝率讓我們隊名次猛地進入到前五。緊接下來三天的賽事,我倆成為瞭校隊的絕對主力,友善的賽風感染瞭其他隊員,大傢同心協力,越戰越勇。我和他首次參加大賽,便獲得瞭聯賽季軍。為來年校隊榮登榜首,成為城市橋牌甲級聯賽第一支高校冠軍隊,埋下瞭伏筆。
他和我,從此搭檔;隻要身在同一座城市,就沒有換過其他人。與他相識的十幾年裡,一起參與百餘回大小比賽,填寫下成千上萬次的定約,卻從來沒有發生過口角。各自的傢裡,都陳列著相同的獎品,兩傢人也隨之親密。相聚的時候,自然而然地重復著熱烈的話題:那些離奇和激動人心的場面,那些數字與英語組合的符號記錄,似乎永遠都在心中鮮活。他很開朗,又常常自省,說出那句經典的話語來:“我想,我們可能會有更佳的定約”。
他是一位普通人,可有些傳奇的故事。他曾經許願,讓我調動到他工作的學院去,我覺得近乎於天方夜潭,便一笑瞭之。可是他的樂觀和執著,竟然讓我真正成瞭他的同事。如果說,我的樂觀來自於感性,是對往事的淡忘和對未來充滿好奇;那麼,他的樂觀更接近於理性,對世事的自信和對逆境的坦然。
今年元旦剛過,他住進瞭第三軍醫大學的附屬醫院。那陣,每天發燒達39度、快速消瘦的癥狀,已經扛瞭兩個月。他先前擔心貽誤教學,不願讓別人來代課,就一邊服藥打點滴,一邊堅持上講臺,直到課程結束後,才進大醫院檢查。從醫生和傢屬失常的神態裡,他敏感地察覺自己患瞭癌癥。未滿五十歲的副教授,正當年啊!胰腺癌,已經向肝區轉移,所有的醫療手段沒有作用瞭,他無限眷戀地發出感嘆:“人生怎會如此短暫,匆匆歸去的路已經看見瞭終點。”可一經面對剛上高中的兒子和晝夜守護的妻子,他便泰然地有瞭笑聲,鎮定自若地安排起自己的後事:用素佈包好骨灰,埋在傢鄉的一棵老樹下,讓每年去祭奠的人數數枝上長出的嫩芽,從季節輪回裡看見他的新生。就是這樣,他用爽朗和笑容感染著每一位探望者。
課餘時我去伴他,總要重溫以前精彩的牌局。他顯現出一種渴望:希望身體奇跡般地康復,再次和我對坐而戰,相視而笑。有時他虛汗淋漓,濕漉漉的頭發,智慧正一點點從發梢滲透出來蒸發掉,我心裡就一陣發酸,強裝笑容給他講些趣事新聞,講我寫過的簡文陋字,告訴他我在紅袖文集的序是如此成文:“文字的激情,猶如橋牌搭檔高叫到[7nt]-的定約,把信任兌現成心跳。僅有10個可憐的贏墩,唯三重緊逼打法方能致勝。幸運的是,理想的分佈滿足瞭欲望。從此,終生樂觀!”他聽後哈哈大笑,那正是我倆首賽的一次奇遇。他轉而又笑我,怎會把文字聯系到橋牌定約上去的呢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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