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一位老師,年近花甲,發絲凌亂,面色憔悴,一雙破皮鞋顯然有一月不打鞋油瞭。在常人眼裡,他的樣子確實有點酷。他擁有一張“純書生”式的臉面,清而不寒,熱而不炙。我上學時,他教我語文;我畢業後,和他一同教書,隻是我教的是數學;但還可以看得出,他是喜歡我的。常常,我們相對枯坐,無言以對。但若聽他談論古詩,談到激動處,他那張文靜的臉上便有瞭幾道紅暈掠過。由於是激動,額上的汗也難免涔涔然。
他每每碰到我,不是問我飯吃瞭沒有,而是開門見山,一陣感慨: “啊呀!昨夜又讀到瞭一首好詩,絕妙的好詩,真個是妙!” “怎麼個妙法呢?”我問。 “詩我忘瞭,凡正我說不來。總之,細細地讀,就覺得真個是妙,妙,妙,妙啊妙!” “妙”,真是個直抒胸臆的好詞。妙到極處,隻能意會而不可言傳也。老師向來有瞭感慨,總是緣心而發,不拐彎抹角,我總是靜靜地站在那首古詩的門外為他激動著。一首好詩,會激蕩人的心靈,讓人生出如夢如幻、天地澄明的感動。好詩那神性的光照,給人以崇高、永恒、博大的饋贈。“一花一世界,一葉一菩提”,沒有一份從容淡定的參禪心態,是難以識透好詩之妙的。這是一個初冬的早晨,但我仍可以看到他的臉上,有幾縷散亂但卻極標致的紅暈——沒有被歲月滌盡的幾縷紅暈。在一切都顯得廉價的今天,那幾縷紅暈更顯得無比昂貴和生動。我想到瞭“美麗”一詞的含義,想到瞭虛靜、恬淡、隱逸的月下白菊,還想到瞭一位德國詩人的詩句: 朝霧初升,落葉飄零 讓我們把美酒滿斟 果然,在一個細雪飄飛的黃昏,老師請我在他傢小院的葡萄藤下吃酒。白雪在慢慢地飄飛,杯子裡斟滿瞭酒;藤下師徒二人,少言寡語,形容古怪;其情其景,酷似一首古詩:“兩人對酌梨花下,一杯一杯復一杯。”隻是冬天的黃昏,沒有梨花飛揚,我們把細細飄揚的白雪錯愛成美麗的梨花瞭。這時,美酒燒紅瞭他的臉龐,我又一次想到瞭“美麗”這個詞兒來瞭。我不禁憤然,為什麼有人一定要把“美麗”一詞用給女人和花朵呢?師母顛著一雙小腳,不停地忙著給我們添茶續酒,且見縫插針地說起老師年輕時的趣事,我們復又笑語連連。這種妙曼景致,美好得讓我眩暈。
又一日去看他,隻見他怒氣沖天,暴跳如雷。見我進來,他便仄在那張破椅子裡,一言不發,極像個愛傷的將軍。那張清而不寒熱而不炙的臉面,徹底地變瞭形。
他甩給瞭我一張報紙。 我拿來一看,是一傢名望很高的報紙。四版頭條是一塊巴掌大小的悼念某文學大師的文章,而四分之三的版面是廣告。悼文的旁邊,一條“專治陽物短小”的廣告悍然入目。 我一言不發,悄然退出。 那行擘窠大字,讓我對這個世界充滿瞭恐懼。
《打破的水壺》是一幅世界著名油畫,法國格瑞茲的代表作,曾一度為路易十四的情婦拉·巴裡公爵夫人收藏。這幅油畫在畫壇引起瞭強烈的反響,褒貶不一。但多年來,這幅畫以豐富的寓意,吸引無數人細細地品味。
這幅畫的圖片,現在就在我的眼前,它刊載在我訂閱的一本雜志上,於是,我有瞭足夠的時間欣賞它瞭。 清冷色調的畫面上,一位美麗動人的少女,右胳膊上挎著一隻破損的水壺——暗示失去瞭童貞,一條紗巾漫不經心地搭在胸前,紊亂的上衣袒露肩膀,胸前佩著一朵柔弱的鮮花;兩隻美麗無邪的大眼睛,茫然地漠視著人間,臉上呈現出一絲無比哀怨卻又充滿恐懼的神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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